活得越来越像条狗，才越来越明白星爷

我的室友可以说是我在北京三年最亲密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她扮演了我这一阶段的人生中类似于挚友+亲人+伴侣的混合角色。

其实活得越久越不指望能够遇到可以交心的人，但很幸运可以在二十岁之后的人生中遇到她。

而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她是北京土著白富美，对光怪陆离的人世间有着懵懂的无知，因为单纯无菌的生长环境，她身处名利场依然不改天真，实在难得又可贵。

最关键的是，她不因环境的优越而心生倨傲，也不因单纯无知而滑入庸堕。她会积极地、努力地去认识更广阔复杂的世界，保持对受苦受难者的共情与理解，眼眸中始终是澄澈善意的神采。

这是我可以跨越阶级与之交友的根本。

在认识她之前，我无法理解中国古典小说中那种富家女爱上穷书生的故事，我觉得那纯粹是穷酸文人的意淫，不然何以解释《西厢记》里的相国小姐崔莺莺看一眼张生就浑身瘫软为爱痴狂，把女戒女德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牡丹亭》就更扯了，名门闺秀杜丽娘做了个春梦和书生柳梦梅一夜痴缠，就无法忘情相思而终了。

《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简直就是古代屌丝文人们的A片啊。

但现在，因为和室友的相处，我多少理解了这种有点畸形的爱恋。我并不是觉得我室友爱上了我，而是这种情感有共通之处。

太幸福完满也是种缺憾，因为失去了对痛苦的感知，和这种感知带来的思考，以及思考带来的厚重与深沉。

因为实在是太幸福了，所以我室友浑身散发着傻白甜的气息。这让她愈发地渴望深刻、渴望痛苦、渴望绝境。

而我的存在，无疑在向她度无死角全景式直播，一个人可以活得有多惨。

她生下来就有的北京户口和房子，而我，混到一个北京户口总共用了二十五年，房子嘛……大概只有向天再借五百年了……

她每天都充实快乐地享受人生，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不懈努力；而我，要花大半天的时间去思考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搬砖，我之后要去哪里搬砖，以及我的人生为什么一直在搬砖。

她可以每周回家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而我也在每个周末躺在床上和我妈聊聊买不起的房子、找不到的男人和留不下的北京，做一个自尊自爱自强的空巢青年。

最惨的是，我因为读过两本书，所以时刻像《喜剧之王》里的尹天仇一样，注重“读书人的自我修养”问题，把信念、追求、理想等虚头巴脑的东西看得无比重要。

身居三流还胸怀大志，我成了连普通人都做不了的彻底的卢瑟。

而在生活富足优渥缺乏跌宕起伏的室友看来，我的困顿是迷人的、痛苦是迷人的、挣扎是迷人的、甚至连消沉和灰心也是迷人的。

当然，如果有逆袭的话，我的故事就更富戏剧性了。

所以室友为我脑补了我今后的辉煌人生，在她的想象中，我大概会成为一个类似王中磊的角色，懂点儿艺术，有花不完的钱，想睡谁就睡谁，爽到没朋友。

这当然很不错。不过我一直没敢告诉她，我这辈子大概完成不了这么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逆袭了。我大概会像星爷电影里的小人物一样，在底层摸爬滚打，在对财富和荣耀的渴望中受尽折磨，但最终还是没能成为金灿灿的那一个，没关系，因为我最终在自己满目狼藉的人生中，找到了比金子还可贵的东西。

所以我室友看我的生活，应该就像看星爷的电影那么爽吧。

近看是幽默荒诞的喜剧，远看又尽是辛酸与悲凉。这样的生活对室友来讲充满了魔力，让她奋不顾身地对我爱爱爱不完。

爱我爱不完的室友非常喜欢和我一起看电影，因为每看完一部我都会开始我的演说，然后她可以趁机记录几个抖机灵的佳句，发朋友圈装X或是在和同事看的时候，不经意间抖落几句。

然后全场啧啧称叹。

我想，这或许也算是白富美偏爱文人的原因之一。

昨晚，我和她去看了卢正雨自编自导自演的《绝世高手》。卢正雨把星爷看作自己的精神偶像和人生导师，这部电影从桥段到剧情到结构到价值观全方位致敬星爷，甚至我觉得他长得都有几分神似星爷，面部的微表情和表演风格更是惟妙惟肖。

然而我看哭了，哭得不能自抑。我本不想哭的，旁边还坐着两三个北大小师弟，吓着别人不太好，但实在忍不住。

小时候看星爷电影是一直在笑的，后来他老了，我也好多年不看了，但这一次，看到一部仿冒赝品，就让我哭成了这样。

可能我年纪大了，经历得多了，最重要的是，活得越来越像条狗了，才愈发明白星爷电影的悲剧性。

其实谁不想做一个大写的人呢？可现实没有给每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力，很多时候，人都要选择像狗一样生存，服从秩序、服从现实、服从世俗成规。

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有本事就别要户口啊！嫌房子太贵？有本事就别留北京啊！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自由自在地活着？有本事就有才华到不需要依靠工作和体制来养活自己啊！

主人们手捧着饭碗，时不时地向人间投掷点食物，我们就要心甘情愿地被拴上狗链，摇头摆尾，围着给食儿吃的主人团团转。

在想象空间里，一切都是应然的。每个人都应该生而平等，每个人都可以自食其力，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主的生活方式。而在现实世界里，连午餐多加根烤肠都得舍得多掏三块钱。

要么就功成名就成为制定规则的人，要么就俯首帖耳好好做人。现实一再告诉我们这些。

但是星爷给了第三条路，在他的电影里，再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高贵的理想，这些小人物的成功不是实现了阶级上升，而是在愈加肮脏浮躁的时代里，守住了自己的信念，找到了更珍贵更坚定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星爷是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他最配的上那句，“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从美嘉回中关园的路上，我都在跟室友兴奋地讲这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星爷的一部部电影。室友和从前一样，专注地欣赏我的表演，偶尔应和我一下。但我知道，她不会全部明白我的意思和情绪。

就像《绝世高手》里的卢小鱼一样，他穷过、痛过、彷徨过、挣扎过，才会对万事万物有那么强烈的知觉与体会，才会感受到最猛烈的痛苦、最炽热的热爱。

幸福是最好不过的，浸润其间的人一派天真烂漫，保持对世界的单纯向往和美好憧憬，但有一些情绪他们永远也体会不到。

比如对星爷电影感同身受的共鸣，焦虑与困顿稍稍疏解的舒畅，志同道合的朋友的鼓励，以及发现一地鸡毛的生活中也有熠熠生辉的片刻时的喜悦。

想到这里，我感受到了身为一条狗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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