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

年青新


流水账(节选)

朱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乌夜啼》

1

低矮的屋檐,再低一尺

就是墓穴。几根柱子

像哭弯的蜡烛,对它们

多讲一件伤心事,就会垮塌。

房间不算小,那是因为

家具太少,射进来的日光

就像独木筏,划行在

涨潮的湖面上几座小岛之间。

只有围墙高大、结实,

而且每天都在上升;人站在

小院里,就像井底的矿工,

但至少能看见天空。

一场缓慢的埋葬……

是要等到我们修炼成磷火吗?

不,好像还是希望我们

扮演活化石,以展览他们的仁慈。

2

俭省,有违我的道德,

但我们必须俭省:配额的

食品经过看守的克扣到达嘴边,

只剩碗底的几十粒米;

要不你就向他们买——

用一件绸袍买一斤肉,

用一根银簪买一条鱼,

用一块玉佩买一壶酒。

但一只母鸡要用五颗钻石换,

因为它能够增殖,每日

产下的蛋等于

他们生意的一条后路。

深夜我们结算着

可支配的财产,但

从不提及已经花费的——

从拥有一个国家到就要成为乞丐。

3

他们也有算错的地方——

不,我从不憾恨失去王位,

那把火山口上的椅子

需要的只是一个牵线傀儡。

城头的圆月被刀斧逼视,

逐夜亏损;登基等于

从心理上开始一场凌迟:

和平以高利贷换来,装潢着门面。

有关我将自焚殉国的誓言

是由你姐姐径自对外发布——

并非要谴责她——她太进入角色,

太想扮演好国母,而我

更愿意她怀抱琵琶,起舞于

一曲“霓裳羽衣”中,所以我

摘取你,群芳里的芍药,你给了我

成为世界的情人而非丈夫的机会。

影子的素描

冷霜

1

星座闪着铁轨的光——

他坐在窗口,为什么会觉得

一只细颈的空瓶在体内颠晃,

似有一列火车载着它疾驰?

安静。飞行。在影子中延伸的

影子和与巫术一道失传的时间:

他所迷恋的事物他无力描述。

清漆香味的天文台在露水中风蚀。

他能抓住什么?寒冷的节日

速滑的夜,一个让他联想到

猪形扑满的女孩骑着刚粘的信

擦过他,像一团幽蓝色的负离子!

——变成个邮筒,多好。

他悲哀地把自己喻为一枚笔误。

2

她梦见在树木中轰鸣的列车里

跳下一支军队,挖掘她的脉搏,

那些被雨洗亮的油绿车头

是细菌,由她传染给她的恋人。

“爱一个人意味着被自己迷惑,

被爱迷惑,而爱就是剪贴,是碎布头、

剪刀和电影,是所有规则的东西

被打散因为爱就是规则。”

她把一半藏匿在影子里,就像

风景要居身于寂静,但她也会羞耻地

梦见在刚发动着的拖拉机里读信,

然后又察觉她或是她的外祖母

坐在台阶上纺纱,恰似那线团:

臂膀粗大,兀自唱着木芙蓉之歌。

3

在下一个故事开始之前他有一阵恍惚

而纸页蒙上新的灰尘。前额上

老虎的寒毛越来越长,他的面孔有

越来越多的面孔进进出出。

隐秘的庆典。比他所邀请的更多,

烛光簇拥着舞伴。风摇动房屋

发出浊重的声响,柔软的钟舌

从探戈里猛然偏过头去。

回音使房间有如仓库。总有一天,

为他开门的会是一个影子:

命运指引命运,书繁衍书,一支小火

被点燃是借另一支要寄身其中的蜡烛,

这靛青色的三位一体,这教堂,家,

牢笼,他注视着,充满惊奇。

非实用告别田园农事指南

王敖

劳作,包括卧听惊蛰

对月抡锄,施肥时的匆忙

灭鼠时的迟疑,为种麻者添烦

帮工来吃闲饭,通知他的债主前来

一切有序进行,让人更忙碌的

是怀念叶琳娜,在鱼塘偶遇艾米莉

天天问候娜塔莎,总在为尤拉丽娅

歌唱,即使在驱逐野蜂的时候

但这些都比不上再次寻找你

多年前,我们在大兴卖瓜

眼看你被人带走,是啊,这些都比不上

重温,我们在莱阳摘梨的日子

比不上在商丘,做挑着葱的公侯后代

也许再去趟烟台就能找到你

我们度过了一段正常到奇怪的日子

以至于,放下农活儿就可冲州过府

甚至跨省跑上码头,把后来形势多变的斗争

密会与突袭,改组与转向变成一枚

时代印章,但我再也没见过你

我险些,坠毁在未来的田园里

戴着你借给我的建筑工头盔

我融入了地表上,一小块光斑的乐郊

它的无数种噪音,是仲夏花草鸣虫

织成的家常软垫,我身后是即将

集体成长收获,再也不用照看的农作物

我怀疑,我的成长已经可逆

能回到更早,甚至早于上世纪的

一轮轮洗礼中,带上这首诗骑上摩托

向荒郊逃去,去赎回你,去往盗贼之乡

新手

文珍

1

桌上的火焰。黄昏的大雨

绵延许多公里的月季花:

有很短的一段路,是非常淡的粉

像提前被水稀释的胭脂。

另一边,则是长得很高的花墙。

总有一些生命的样态

是市政园林无法规定的。

这一切

一个水彩的新手饶有兴味地观看着

2

一个好人的一天

不应当说太多话。

大部分言语都是无效的

不该轻信任何人:

并不因为自以为好

就值得被爱。更难的是了解

不应当太热情地横冲直撞

醒悟后又沮丧得过于久

不可对自己放弃怀疑

不应当感同身受

导致温度忽高忽低

变压器易坏:

它太便宜。这不好

3

芥川龙之介早就写过了: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当时他是在书店里。多么好

却绝望得像个失败的创世主

毁灭所有不义才是应当的。

世道不会变好了南京的基督如是想

但真的动手制造大洪水他又懒得

鸽子拒绝衔着橄榄枝低空飞

它们咕咕叫着接吻。有多么爱

就有多少恨。怒气如息壤随生

不良善的人。撒谎者。爱自己太多的

八百万种目盲。时刻都面临生死抉择

时间漠漠然在街市间流逝着。

受伤害的人在暗中哭。哭那伤人者

永恒的敌手走向我,最后只隔镜子

但就这样仍勉力相信着。郁郁地

既然一树一树的花还肯在这春天开

事情还没有变得完全坏。我们想

伪十三经注疏目录提要(节选)

史玥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周禮

历数一条狗进城革命的方法

你脚尖向前挪了几年,尽管月台

仍像干净的餐盘,削减健康的骨质

有节奏的三段论,随巡视组载入人口史:

开花,结果,向前

左傳

Costa前,你恍若落选辩手,身围一群

屙问候的伞降兵,招呼珞珈山赴葬的风

向你天庭新发的芽浇水,渐明确的命运

是小阴云,订做明天的陟遐。你查阅了一位诗人

给他密集的人生不怀好意的解释

春日夜语

林长芯

我们无法去到的地方

鸟可以去。我们无法生活的阴湿崖壁

有小小的苔花

雨水顺着瓦片去了哪里

太阳照耀过的事物,难道越发陈旧

要有一双足够轻的脚

一张足够好的楼梯,我们才能爬上枝桠

成为一朵梨花

亲爱的,且饮春风,果实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波粒二象性

查砚馨

和多数人不同,我并不认为

波粒二象性是反常识的;

它只是从我们习以为常的经典物理手中

抢回失踪已久的概率,并归还给我们。

其实没有什么比经典物理更加反常识:

一台亘古运转的粒子机器决定着我们

明天出门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没有什么是比这机器更强的

还原剂,将我们缩减至一团肌肉细胞

传递着电信号;无处不在的机械高墙下

找不到一条指数衰减的路

通向陶渊明的居所,或一条濯足的河。

但爱因斯坦说:要有光子。于是我得以

称每一场相遇为巧合,并庆幸于只要

与人流保持一个相对的横向速度,就可

确认自己并非一颗百分之百的螺丝钉。

午后的道路

汗漫

总是汽车。

总是高架桥诠释多元,单行道固执己见。

总是隧道和黯然。

总是越轨和碰撞让电视台神采奕奕。

总是摩托车用一闪而逝讥讽时代的肠梗阻。

总是广告牌在赞美物质主义和情欲。

总是玻璃外立面伪造天光

让鸟类知识谱系受伤。

总是街心花园鼓励情种将幽会提前到午后吧。

总是咖啡馆的西窗蜡烛红、东窗事发生。

总是桥梁像马鞍越过河流的马背。

总是独自进入没有干草和马粪气息的地下车库,

根本不像骑手那样

有一个女子作为安全带搂紧腰部和草原——

总是苟安和不安。

从一场夜雨开始

阿翔

从一场夜雨开始,不等于我们会

身陷于此。你很难明白草木清澈的意味,

正如是在这个年龄语焉不详,只能隔着

无边的现实;如果失眠有效,

风声就会怀抱缠绕一团的影子,

甚至一大片云朵压制着终点站,也预示了

一律排队的深渊。这么说吧,

从一场夜雨开始,你可以一再忽略城市里

不能自拔的指路牌,但不能无视

白昼的铁丝网,要知道,它以后会在

我们谈论中走样,直至成为隐形的禁区,

这其中肯定接近于一个更高的暗示。

作为报答,所有的秘密将不成为秘密,

至少敞开到让一个人成为完整的人,

并得以短暂的喘息,所以我洞悉了你的失眠,

诸如沉默比“灵魂的灰烬”

总是挥之不去,波及无聊的购物时间,

就好像诗先于你成为我唯一的经历,

还裹挟了太多的硬币、晚熟和羞愧,表明我

在半夜里急切地扩张到空气中的浮力,

不仅仅看上去练习隐秘的飞行术,

仿佛闪电,这本身也是

被你误判为迟缓。

加勒比海的诗人

马拉

去酒局的路上,我问自已:

会不会碰到另一个奥登,

他是个同性恋,却比我更爱女人。

加勒比海的诗人惯于描写波浪:

“她有波浪似的乳房

“波浪推开海面,像七巧板上多余的白色

“浪花尖叫着,带来洁净的礼物

皮肤黝黑的诗人,你脸上有黄金般的汗珠

你喜爱的乳房有无颜色的偏好?我没有。

你爱人类中的女人,就像我

偏爱常识中的荒谬。

你的女人有和别的女人一样迷人的背后排扣,

她过于正经,而不适合恋爱。

她谈论诗人,新大陆的船帆来自欧洲,

沉香来自东方神秘的香港,

她说:我认识一个人,他收藏瓷器

却用纸杯喝水。他一辈子都是个让人厌倦的

共和党人,他没有信仰。

大蜘蛛

索尔

——阿露加,你还会感到痛苦吗?

黑暗中的小绵羊,我曾这样

称呼你,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苦涩的药片

你在房间中间坐下,你对所有人说

请不要来打扰。孤独如发热的球体

你不动声色地拥抱着它;是的,为什么

要有喧嚣的语言?十个人在房间里相互拥抱

也足以抵消语言的美。连最亲近的人

也不曾具有那种美。霜降的气温已使各自的唇

干裂。乐谱和书籍散落在脚边

你闭上眼睛,你仍然感到匮乏,今天的奏鸣曲

尚未开始,我们的生活才渐渐有了一点眉目

我们贫穷、软弱,我们的特质就是

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安静。那些不属于

地球之上的夜晚,你也曾向我分享过

那些把人压扁的大雪、雨后松林的气味

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只逃逸的松鼠,大概是

梦里,我把一切隐藏了起来。你让我自由

就像音乐和写作,于事无补

但给予止痛和自由。命运的三度颤音。

你在我面前蜷缩,置入无意识的冰箱里

过了一天,取出来的或许是一个天使

也可能是一枚史前的蛋;我喜欢你每一种

让我选择的形态。初次见面时,你带我去看

教室楼道里吊灯上的蜘蛛,它敞开手脚

趴在灯罩上,朦胧而克制,漏了气的幻想

已经是一只非常巨大、非常朋克的蜘蛛了,而我

总觉得渺小。我以为自己见过更大的蜘蛛。

在印厂车间度过的

李琬

没人问过,我们如何为美而劳动?

这仿佛是令人羞愧的,我们为二者都感到歉疚。

但美的确要求着劳动,

还包含了隐匿的暴力和专横。

这符合郊区的心脏:纯粹,笔直,

像电线上的鸟,彼此相邻但并不纠缠地工作。

光线在阔大的车间里编织着人脸,

削减着多余的情绪,留下精确的表达

和一些超越自我的成就。

整洁从这些面孔和肢体的缝隙之间散发,

而结果的整洁,也不过是他们的延伸,

他们和美之间的直接性,

正是一个摄影师总是看见

市场小贩手中一条鱼的实体,而非看见一团扁形银色时的

那种直接性,提示着生存与必需,

一团空气

必须在囚犯陀思妥耶夫斯基脑中循环

以维持他生存、理智、不发疯的那种必需。

变化当然会到来,只是在重复中完成。

色彩加重的声音是我们把铁锈变为钻石

并送给未能见面的友人的声音,我们只有敲击

纸面的墙壁,才得知了对方的存在。

这时,物质还未被出生和毁弃,

只要一些轻柔湿气,微尘四散的力

就被固定在平面上,

它们在寂静的压强中紧紧团聚,

不断加深心智对辨别力的认识,

直到这些灰度的颗粒吸满了明亮的秩序,

再次从空洞的地面上站立起来。

在白杨的金色蓬松的叶片中

鼓胀,并反射着比人类情感更持久和丰富的

自然物的光辉。

子夜歌

——为李煜(公元—)而作

苏野

如你们所知,——我

不害怕死,——即便是一种

痛苦难堪的死法。

那是对荒谬气数的封存

对虚无之毂的制衡。

长与短、隐和显的辩证法。

强与弱的推衍和图示

刀与笔的互注

权力与言辞的对称。

它斩断一切牛皮绳索,包括

对云霄空降者

含忍悔恨之渊的智性

和耐力的测试。如你们所闻

肉身拳曲,挤干物欲

紧缩感官的欢场。

对负罪者,它绞转尊严

为语词输血、正骨,矫直浮名。

山水包浆的本性

精致、敏感的精神死结。

氧化物。我昏昧、腐化、佞佛

在历史的三堂会审中

为江南的糜烂出庭作证。

一个不洁的看客

葬送祖业的污点证人。

记忆的接闪器

灌满戾气,和往昔的电流

与语言的大地相接。

命势和时代,最终会向你们

亮出底牌:天炸。

一个饱受变脸之苦的人

一个运送呻吟、摆渡绝望的载体

请不要旁观,我就是你们。

编注:所谓青年,不分新旧。按照惯例,五月四日,选取国内诗歌文本若干,以飨读者。凡前几年已经在列诗人,在此不再赘述(个别例外)。参阅资源源于网络。鉴于篇幅有限,情长纸短,所选诗篇乃为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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